“救我。”
当听到黑发的男人这般近乎哀求的对他呼救时,鸣人将他扶起扛进了房间,然后拨通了电话。
“喂,小樱吗?在忙吗,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我这里有个脑半球神经胶质瘤切除手术,你帮我看一下。”
“我知道你现在在心胸外科,但你早年不是进修过神经外科吗,先帮我看看。”
“对,没扩散,没转移,中晚期,没接受过任何治疗。没有,没有,都没有。”
“有有有,你等等,CT、MRI、DSA都有,在电脑里,我发给你。”
鸣人跪坐在茶几前偏头夹着手机摆弄电脑的时候,佐井就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没有说话,只是视线紧跟着前者的一举一动。他头疼的想吐,听不见鸣人在说什么,耳边只有轰隆隆的耳鸣。
但他知道,这个人正在试图拉他出来 。
“怎么样,情况乐观吗?”
电话那头的女人鼠标轻点着屏幕上的图片,托腮道:“位置挺好的,没有挨着特别复杂的神经区。不出意外的话,可以完全切除。要找静音姐吗,她专攻这方面。”
春野医生这么问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后来也会被拉去当助理医生,更没有想到会在踏进病房的时候看见自己的老师。
佐井不知道站在他床边翻着各项检查报告的这位扎着双马尾的年轻女性是什么来头,他只知道那晚的鸣人拨通了无数个电话,询问了无数家酒店、赌场,才终于联系到了这个女人。
“那是纲手公主吗?”
“我的不老女神……”
“是我的。你,滚。”
“我要死了,她不是早就引退了吗?”
“初任院长啊……”
“好了,我可以吹一年了。”
“外科传说,现在就在我眼前……”
“我可以说我学医就是因为她吗……”
“我也是……”
“我见过的最A的女人,想嫁……”
门外围了一群医生护士,窃窃私语激动不已,小樱站在旁边也愣了几秒,回过头看向身旁的短发女性,瞪着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而后者也只是耸了耸肩,指了指里面的金发男人,无奈地笑了笑。
心胸外科的新秀,春野樱医生,看了看床上肤色惨白的黑发男性,又看了看旁边站着的黄毛,一脸蒙,“那家伙,和鸣人什么关系?”
“还有,鸣人这小子,怎么把师父骗来的?”
静音再次耸了耸肩,“说是团藏那边又在股东大会上为难他。纲手大人下了飞机就直奔公司本部掀翻了副董事*的桌子,才知道最近根本就没开股东大会。然后就……”
(董事会是由董事组成的、对内掌管公司事务、对外代表公司的经营决策机构。公司设董事会,由股东会选举,按照《公司法》和《公司章程》行使董事会权力,执行股东大会决议,是股东大会代理机构,代表股东大会(或股东会)行使公司管理权限。股东大会是公司的最高权利机关,它由全体股东组成,对公司重大事项进行决策,有权选任和解除董事,并对公司的经营管理有广泛的决定权。董事会所作的决议必须符合股东大会决议,如有冲突,要以股东大会决议为准。)
“……”小樱沉默了两秒,看了眼鸣人肿着的左脸,嘴角抽了抽:“所以,脸就是这么肿的?”
“嗯,那一拳揍得一点都不掺水。”
小樱倚着门框冲那边翻了个白眼,“揍不死他。”
纲手早已不碰手术刀,此次前来也不过是在手术中特殊情况发生时提供指导而已。主刀还是静音,小樱及其他几位医生和护士打下手。但尽管如此,对于鸣人来说,也远远好过没来。
纲手于他,是救命的存在。即便他很清楚,如果静音没办法顺利完成这个手术,那即便换了纲手,也是一样的结果。
但人有的时候就是求这点安全感。
“我能活下来吗?”佐井这么问的时候,鸣人愣了愣,然后背着窗外大片灿烂的阳光,笑得异常灿烂,话语中的坚定令一旁的纲手抬头看了他一眼。
“能,我保证。”
佐井也笑了,第一次,鸣人觉得他笑得很好看。
能活下来吗。
等到走出病房,在走廊里鸣人这么问纲手的时候,年近60却依然年轻如少女的女人,也给了他同样的答案。
“能。”
其实纲手并不确定。
她这么多年,从未对患者,又或是患者家属保证自己百分百不出任何意外的救回这条命,无论是当年实习,还是此后早已功成名就,都从未说过类似的话。
能不能活下来,并不仅仅是看这个切除手术。死于复发的癌症患者,占了多大的比例,她再清楚不过了。也许是一个月两个月,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是十年二十年。太难说了。
但是此刻她说能,因为她唯独对这个孩子狠不下心来。
进手术室的那天,鸣人买了一大篮的草莓,个个都红得娇艳欲滴,然后坐在门外吃了一下午,整个口腔都是那天在黑暗中摸索着接吻的味道。
他不知道在手术室里出现了怎样的特殊情况,却也能在静音和小樱出来时满脸难掩的疲惫中看出分毫。但他知道都解决了,一切都结束了。
纲手是一个月后才离开的,确定没有任何术后功能缺陷等并发症的产生才走的。鸣人牵着她的猪走在后面叽叽喳喳小到生活琐事大到生死无常说个没完,一年没见,确实是有许多在电话上讲不出来的事情想要与这个于他来说,说是母亲也不为过的女人说。
纲手踩着高跟鞋什么行李都没带时不时的回头给身后的小子一巴掌,不痛不痒的横眉斥个几句,临进机场前拉下了脸,侧目冷声道:“不怕死的话,就弄丢手上的股份试试看。”
鸣人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一定会放聪明点,绝不被设计也不会被钻空子。门口的女人这才挑着眉,头也不回的过了安检。
纲手对他许多话都不忍说不出口,那些现实到有些残忍的话,即便曾经不知对多少张面容憔悴的脸说过,却唯独无法对鸣人说出口。于是她的关门弟子在与自己的老师在医院门口道别时对视了一眼后,主动揽过了这个事情。
早早说明现实,对小樱来说是另一种温柔。
“WHO3级的脑胶质瘤,综合治疗后的中位生存期*在3-4年左右,这你知道的吧。”毕竟从事善终服务,这些知识总归是有的。所以小樱这样说的时候,鸣人在医院隔壁超市的货架旁选着纸巾并没有多震惊,只是动作顿了顿,然后垂目笑了笑:“我知道啊,但毕竟是中位生存期,不是还有机会吗。”
(又称为半数生存期, 即当累积生存率为0.5时所对应的生存时间,表示有且只有50%的个体可以活过这个时间。和半数致死量差不多一个意思。)
小樱沉默了几秒,插着白大褂的口袋也笑了:“也是。不过后面的一系列治疗,你要打起精神了。”
不是要佐井打起精神,而是要他。这场生与死的战争,如果连陪伴的人都倒下了,那就真的输了,再无翻盘的机会。
恢复期其实并不太顺利,转到肿瘤科后的放疗、化疗,呕吐、丧失食欲、物理疼痛,再加上自小在诈骗盗窃组织中长大的男人体质比起常人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整个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了下去,说是皮包骨也不为过。鸣人拿着热毛巾为他擦拭后背时,被愈发尖锐的脊椎骨扎得眼睛发酸。
微微垂首的男人黑色的头发软软的弯在耳侧,难得低眉顺目的模样。这人啊,即便是坐在轮椅上被推着走,连抬胳膊都费力,仍是尖锐的嘴不饶人毫不示弱,不说疼不说难,说话时时常挂着微笑,僵硬又牵强。
“难受吗?”
入夜后的医院本就寂静,高级病房的隔音效果下更是可以清楚的除了两人的呼吸声什么声音都没有。鸣人说这话时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他每天总要这样问上几遍,得到的答案从来都是“还好”两个字。只是今夜,或许是今天的放疗过于令人不适,或许是此时的氛围比之前要好,又或许是终于硬撑不下去了。总之鸣人听见他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然后说:
“难受。”
鸣人愣了愣,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扬起了笑容,怕是这段日子里笑得最灿烂的一次。他低笑出了声,然后俯身道:“那要不要吃草莓,我去给你买。”
“哇!哪里来的这么多草莓?”樱发女人敲了一声门就径直开门走了进来,并不在意会不会看到什么更衣的画面。她看着面前这桌上地上摆着的一筐筐硕大通红的草莓瞪大了眼睛,“这是要在医院兜售草莓吗?”
金发男人站在窗前的阳光下笑得灿烂,大咧咧道:“出门买东西的时候在路边看见有个乡下的老婆婆在卖,就全买了。”
小樱虽然不是肿瘤科的,但不忙的时候也会过来看一看,此时不由得日常反思自己为什么没有多到可以随意挥霍的钱也没有男朋友。
你看,这待遇,果然不是单身的人可以拥有的啊。
而床上的黑发男人倒是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拿着纸笔写写画画,不知在干什么,在那边两人闲聊打闹的时候提了个“完成治疗要多少钱”的疑问。小樱摸着下巴想了想,然后回道:“大概三十几万吧。”
佐井看着她,弯起了眼睛,“你们医院怎么不去抢银行?”
小樱翻了个白眼,“住着高级病房的人说什么小气话呢?”
“那麻烦您给我转到低级病房,比普通病房更便宜的那种。”此时才明白自己住着的是高级病房的黑发男人,已经自动将医院划与吸血鬼画上了等号——起初说只要十几万,却一声不吭的给他安排了个高级病房直接翻了一倍的价钱,真是会挣钱呢。
女医生再次翻了个白眼,拎起一筐草莓,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头也不回道:“这一筐我拎走了,敢找我要钱你就死定了鸣人。”
看着前者关上的门,床上的人难得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鸣人,你现在有多少钱可以外借?”
蹲在地上正准备挑拣草莓去洗的男人抬头有些疑惑:“怎么了?”
“……你能不能借我十五万,如果你有的话。”
“我有啊,你要买什么吗?”鸣人挑了颗草莓蹭了蹭塞进了嘴里,然后似是想到了什么般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便忙问道:“你不会又想要提前买墓地吧?”
“你信我,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静音姐和小樱也不会让你有事的,更何况还有婆婆。你是不是觉得最近的化疗有些过强了身体承受不住了?我们可以缓一缓的,你别放弃啊!”说到这里已经站了起来,向来好脾气的人此时竟有些急眼的样子。
佐井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他只是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如果活,那就一定要活在这个人身边,无论以什么方式。如果死,也要死在这个人眼前,无论以怎样的途径。
他早就不想买墓地了,墓地离这个人太远了,他想把自己埋进这个人的血肉里,生死同寝。
“我不想买墓地了,鸣人。”他扬起了笑容,第一次连漆黑的眼里都带了笑意,“我只是想找你借钱治病,我的存款只有15.82万。”
“借什么借……”得知此事的女医生第二天站在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身旁好笑又无奈的叹了口气,对方黑色的软发在她手中的推子震动声响中不断掉落。小樱细致的为落发日渐严重的病人理着头发,冲着房间角落里的鸣人抬了抬下巴,说道:
“看见没,蹲在那边给盆栽翻土的那个臭小子,木业集团的大股东,身价百亿,开得起银行买得起医院,虽然其貌不扬生活普通,但是有钱的很,别说几十万了,几百万的医疗费他都不缺。借什么借,就用着,不用还,别有心理负担,安心治病。”
而后者却是握着铲子瘪了瘪嘴,嘟囔道:“说得好像我是个土大款一样……”而佐井看着他,实在是无法将这个人与富有画上等号,上上下下看了好半天才问了句:“你是在工作中继承了富婆的遗产了吗?”
当然。
不是。
确实是继承的钱财,但继承的是自己早年已故的双亲和三年前去世的师父,加在一起的资产,差不多也有一百多亿了。
只是他自己平日里倒不奢侈就是了,普通青年男性的开销。毕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快成年了才突然被人找去,得知从未谋面的父母已经逝世了,继承了难以想象的遗产。
“放心吧,你一定会没事的。”鸣人这么说着,端着盆明黄色的小雏菊冲他笑得如海如光:“我保证。”
佐井看着他,然后也笑了。
“我也保证,我一定会活着。”